啊啊啊啊啊零酱~

互fo请私聊,本身就是个不会写文,满脑子骚操作的家伙_(:зゝ∠)_
转了好多大大的文图,只是为了自己储存而已,大家都去原po那里点小蓝手,小红心吧www

不了 [贺天×莫关山|完]

Lesbo:

*这篇一开始是想写爱比恨更难宽恕的梗,写到后来,还是让他们做回了普通人。爱情的天长地久,不是要那些奇伟瑰怪之观(轰轰烈烈生离死别的悲壮,把对方无限神化,竭力营造不切实际的高洁伟大平等),而是坦然面对自己和对方都不过是普通人的事实,在生活中学着以一种诚恳的态度去爱和成长,体谅对方同时也宽容自己。


*标题读作不了(liǎo)。




————


贺天推开房门,脚步踉跄,一边往浴室走,一边把烟酒味的衣服甩到地板上,他瞥了一眼荧光电子钟的数字,胡乱揉散了前额的头发,正要伸手去开灯时,身后的廊灯突然亮了,方才一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,也随了光亮一般才跟着显形。


莫关山半个身子没在阴影中,把地板上胡乱丢弃的衣服捡起来,扔进了洗衣机,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。直到管道的进水声打破了沉默,莫关山这才抬头,看了一眼贺天,对方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口,满脸错愕地看着自己,眼底隐约可见一丝欣喜。


「你没——」


「红眼航班。」莫关山活像是交代行程的秘书,视线不上不下,始终停留在贺天的鼻梁,不去看他的眼睛。


可以问的客套问题有许多,比如航班班次或是如何去机场,然而贺天动了动嘴唇,随手抽下一件浴袍披上,「我要和你谈谈。」


莫关山摇了摇头,眉头一皱,「你他妈赶紧去洗澡吧。」


仍然是这样熟悉而恶劣的口气,反而叫贺天莫名暗自松了一口气。就像他刚才收拾自己的衣服,自然妥帖,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他光着脚往前走了几步,莫关山也没有退后,随着距离越拉越近,贺天悬着的心也渐渐下落,只要再给他这一次机会——


「别过来,」莫关山缓缓地挪过目光,对准了贺天的脸,似乎已经看透了皮下雀跃的希望,「你他妈还想怎样?」


贺天愣住了。


他猛然发现莫关山比他所以为的要成熟持重得多:莫关山并没有刻意去调动情绪或是改变语气,好来提醒自己非礼勿近;反而一如既往,面上话里不耐烦,却又不动声色照顾他的生活。可他越是以这样自然坦荡的态度来对待自己,越是让贺天从中闻出一丝轻视的味道。


「什么?」他皱了皱眉,眯起眼,轻声重复道。


莫关山挑起半边眉,「我他妈叫你滚开。」


很好,十多年过去了,莫关山依旧能一瞬间把他变成从前暴戾恣睢的中学生。贺天听见自己手指的骨节咔嚓响了一声,莫关山警觉地皱了皱鼻子,「你没听见老子——唔!」


贺天一把将莫关山推到洗衣机上,紧紧地钳住他的胳膊,用力地去撬开牙关。莫关山只是拼命挣扎了几秒之后,便颓然放下了胳膊,正当贺天以为有机可趁,想要进一步深入的时候,莫关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,紧接着一股腥气混杂着口腔里残存的酒味,倒卷进贺天的喉咙,令他忍不住呛了几口。


莫关山推开了他,抹掉了嘴角的血迹。看着贺天捂着嘴倒吸气的样子,好一会儿才开口:「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吻我吗?」


正说着,他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,估计是叫车到了,莫关山掏出来,发了个自动回复,回身朝门口走去。贺天这才发现鞋架旁立着的行李袋。


「你那时候问,你就这么让我讨厌吗?」背上肩的行李勒出莫关山侧面的剪影,恍然间有几分从前少年人的样子,就连莫关山转过脸的那一瞬,都如同时间倒流,「我说,是的。」


那次算接吻吗?至少莫关山很长一段时间是极力否认的,认为那不过是贺天的恶作剧;然而每次跳着脚控诉贺天的种种劣行时,总有一条是自己随便糟蹋了他的初吻。这种前后矛盾,总叫贺天又好气又好笑,也得以顺便占个机会凑上去说,那么我现在还你一个,好不好?


贺天吮着舌头上的伤口,疼痛让他面颊的肌肉有些痉挛,那一瞬间足够他想起许多事,然而他大脑一片空白,只是看着把莫关山把钥匙放在流理台,讽刺地笑了笑,最初,他原就是这么讨厌自己的。




这次争吵从爆发到莫关山收拾离开大概只用了两天不到。一开始,贺天是无所谓的。无非是重复上演过太多次的戏码,正如他们以往争吵过后摔门而去那样,无论多么恶毒的咒骂,只会变成下次合好后的笑料。要么是莫关山先让一步,用炖牛肉当台阶下;或者自己不管不顾,一早就厚着脸皮上去请求原谅,道歉,原谅,接受,合好,约法三章,这流程如此刻板,他们却沉醉其中,津津有味。


这些年里,他们和所有的情侣一样,相爱,争吵,合好,循环往复,不比他人越来越趋于平淡,他们的关系似乎一直都保持着旺盛的活力:爱到浓时,几欲窒息,气到极处,也是恨得牙痒。来来回回,兜兜转转,想到未来,却不能没有莫关山的一席之地,贺天想,或许一辈子这样耗下去未尝不可。


但如果能平顺到老,不妨少耗费一些才好。在住进这间公寓之前,他们已经搬过几次家,两个人去拿钥匙的时候,贺天就准备就把莫关山的名字加上去,然而他那时候以为来日方长,再办不迟,若是太仓促着急,反而叫莫关山心里别扭。


来日结束得也有些太短了。


这一回,莫关山并没有炖牛肉,他也没有推掉应酬,他一早知道莫关山会离开几天,但也是因为方才的对话才晓得他竟然订了机票。即便方才莫关山给他机会,贺天也找不出话可讲,能说的已经全部说尽,重复只会让莫关山不耐烦。


末了,贺天只说了一句,「抱歉。」




莫关山拉开门,眼神空洞地盯着前面看了好一会儿,他觉得自己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别的原因,都该说些什么。冰凉的门扶手在手里已经握得发热,莫关山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,仿佛丧失了语言组织的能力。这让他心底猛地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:永别总是这样的反常中突如其来的。或许从这门中踏出去以后,几番阴差阳错,余生都再不与贺天相见。


这个诡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徘徊着,莫关山却没有放下行李的冲动,相比于不切实际的念头所带来的恐惧,他此刻被更为强大的无力感包裹着,让他丧失了回身的力气与动机。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,诸如此类的反思他已经做过太多,再无可解。事到如今,除了一走了之,他想不出别的办法。


他扭过把手,门锁发出一声咔哒声,穿堂风从楼梯间灌进来,掀起了他的衣角。


莫关山扭过头,看了一眼贺天。廊灯投下的柔和白光里,贺天罩着浴袍,赤脚站着,微醺后又清醒万分的脸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稚气,他专注地看着自己,眼底有几分不易觉察的茫然。这种茫然,只有他被击中痛处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。


贺天自有一身无坚不摧的铁甲,而自己竟然是为数不多能真正伤害他的人。莫关山想到这里,心头有一丝卑鄙的得意。齿缝里还残存着一丝腥,莫关山舔了舔上唇,看了贺天一眼。


「不用道歉,你不需要我原谅什么。」


贺天立刻接过话:「这和你需不需要无关。」


「和我无关,那你他妈冲我道个屁的歉!」怒意突然再次攻占了理智的高地,莫关山松开把手,「操!你是他妈的根本就不懂,还是觉得什么都你说了才算?」


贺天攥紧拳头,咬牙切齿,以牙还牙道:「你他妈还想怎样?!」


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这一招莫关山自然也会,「我他妈想怎样和你无关!」


「少他妈学我,这怎么和我没关?」


眼看着原本该是沉默决绝的告别,突然又再一次剑拔弩张起来,莫关山深吸了几口气,看着贺天发红的眼圈,心底方才的怒气突然烟消云散,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荒诞与悲凉。的确,眼下的这一切,里里外外,没有一点不是与贺天无关的,然而——


莫关山再开口的时候,口气已经变得平和自持,生平第一次,他像是安抚一般,体贴地对贺天说:「快去洗,别着凉。」顿了顿,「我走了。」


在贺天愕然的目光里,莫关山拉开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
瞪着空荡荡的玄关看了好几秒,贺天才后知后觉地转身走进浴室,囫囵洗了个热水澡,一头栽倒在床上。这一觉分外踏实,连梦都没做,睁开眼,轻风吹拂着薄纱窗帘,落地窗外一片秋光明媚。贺天懒洋洋地翻了个身,摸出手机,瞟了一眼未读消息,拉下来统统取消,从床头柜里拿出眼罩,戴上耳塞,接着睡去,直到饥饿强行把他唤醒。


再度醒来时,已是薄暮,入夜前的穿堂风凛冽起来,刺得胳膊泛起一片鸡皮疙瘩。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,一坐起来就听见肚子响,贺天伸了个懒腰,往厨房走去。


贺天自知缺乏料理家务的天分,因而厨房一向是莫关山的地盘,加之智能机器省却了不少家务麻烦,除了吃饭,他实在没有必要踏进厨房一步,对这里的熟悉程度,远比不上楼下的停车场。


空荡荡的厨房,一眼看过去,竟然有几分奇异的陌生与茫然,他不知道那些一模一样的柜门后面,哪一个归拢锅碗瓢盆,哪一个存储油盐米粮,哪一个摆放刀叉碗筷。从前,莫关山常说,如果自己出门在外,就该烙几个大饼套在贺天脖子上,免得他饿死在家中无人收尸。贺天并不去和他较真,反而厚颜无耻地贴上去:「那你就应该走哪里都把我带着。」


非你不可,这句话放在日常生活中有许多表达方式,这是其中之一。


但它们没有一条能成为他挽留莫关山的理由。


同城上门服务方便极了,三百六十五天,他可以从各种渠道找到手艺精湛的厨师给自己烧菜。上一次他这么和莫关山讲的时候,然而莫关山并没有红着脸把自己从灶台边赶开,反而会一本正经地说:「少蹬鼻子上脸——我看展正希找的那个烧饭阿姨就不错,上回的葱烧大排,你不是也觉得好吃吗。」


接下来有许多可说,例如「不行,谁都没你做的好吃」,或是「那你也烧一个,我想吃你做的」,并不是难事,哪怕只说一句,「那下次咱们也叫一个试试。」。然而贺天想,一句话未必能让莫关山感动,让他明白自己对他多么依赖或需要,毕竟已经过了最初那敏感多疑的年岁,不再需要辗转反侧把对方每一个字眼都琢磨得明明白白。


所以他当时也只是笑了一笑,什么都没说。




贺天看着一尘不染的灶台,出了好一会神,掏出手机,给展正希发了条微信。


很快对面回了一条语音,是见一拔高的声调:「我们今天也打算请她来着,你和红毛一起过来吃饭呗!」


贺天盯着屏幕看了好几秒,正在犹豫回什么,见一已经拨来了语音。


「你俩来的时候顺路带瓶酒炖肉用。红毛知道买什么,就那种——」


贺天嗯了一声,「他今天不来。」


「不来了?为什么?」见一听出贺天声音里的涩意,很快回过神来,「你们吵架了?」又是半天没应声,见一忍不住笑猜道,「离家出走?」


贺天一听也忍不住低笑一声,「算是吧。」


那边见一却没再笑了,仿佛他才是那个意识到局面严重性的人,「那你……你还是来吧。」


见一那般朋友的体贴与照顾虽然不一定熨帖,但多少算是靠谱。挂掉电话,贺天觉得有些口渴,桌子上的玻璃壶不见了,杯子也是空的,只好去冰箱碰碰运气。


拉开门,贺天愣住了。


冰箱里排着几只保鲜碗,藜麦饭,烤鸡腿,西兰花,洋葱炒牛肉,码得整整齐齐,满满当当,正好是一顿饭,玻璃壶也在,冰镇着马蹄甘蔗汁。想来是莫关山料到他不免喝醉,特别备下给他醒酒的。


贺天闭了闭眼睛,一时之间不愿意去思索昨天莫关山准备这一切得心情,被冷气冲得有点儿着不住,伸手匆匆拿了一听苏打水,便关上了门,一抬眼,贺天才发现装饰用的冰箱贴固定着一根便签,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,后面潦草跟了一个「饭」。


千里之堤溃于蚁穴,覆水难收的局面就是在这些细节里铺就的。


贺天突然觉得胃部抽痛,冲到水池边,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。




贺天空着手上门,见一也没有见怪,他叹了口气,「进来吧,正等你。」


展正希坐在饭桌前,见到贺天进来,正要按惯例点点头,不了贺天却突然开门见山,坐到展正希正对面的椅子,说:「莫关山找你要过阿姨电话吧。」口气十分笃定,并没有确认的意思。


展正希和见一交换了一个眼神,还不等开口,贺天又问:「什么时候?」


「两天前?」


贺天脸色变了一变。


见一见状,立刻拿过展正希的手机,似乎打算翻聊天记录来打哈哈,「等等,我再看看——」


贺天却拿起了筷子,没有再继续追问,笑了一笑,佯装不客气道:「不用了,吃吧。」他还没到要去扫东家兴的地步,白白浪费了见一和展正希的好心。


两天前。


两天前,他们因为时间安排上的一点冲突争了几句。比起以往,算不得什么严重的吵架,莫关山从头到尾都不怎么投入,流露出几乎敷衍的怒意,之后却独自在客厅坐了整晚,第二天一早便出了门。那时,贺天以为他会就此离开几天,因而从酒宴回来的时候,没料到还能看到莫关山。


然而,若如展正希所说的,那么,莫关山至少也是在刚吵完时就找他要了阿姨的电话。或许更甚,他是要好了电话,才和自己开战的。


如此水到渠成、不动声色的盘算,绝不是莫关山的作风。贺天越是想要拼命说服自己,越是无法克制自己如此去揣摩莫关山的动机。


他无法想象,莫关山是一早就做好了离他而去的打算,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挑起争端,走一个生气翻脸的过场,好名正言顺地抽身而去。如此一来,那倒也算莫关山体贴,竟然还晓得安排自己的生活——也是了,他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,在自己这厢心思翻江倒海,被冷战煎熬的时候,他却仔设计算着离开后的一切。贺天突然觉得莫名嘲讽,打开冰箱门那一瞬间的讶异与痛心,一下子荡然无存。




「贺天,贺天?!」


他回过神,对面的两人看着他直摇头,「想什么呢,红毛吗?」


贺天笑笑,放下筷子,反问道:「怎么?」


「刚说聚会的事,」见一假模假样地掰着手指,「毕业十五年了,不办一场?」


贺天一凛。


他和莫关山互相表白心迹,就是初中毕业那年夏天。当然了,初中生的表白算不得什么正经,无非是剖开心讲两句实话,别别扭扭亲亲嘴,青涩又纯情的证明。莫关山嘴上没说,却一直把那当作真正的纪念日,每年这个时候,都会变点儿花样出来。


贺天对仪式感没有太多执念,但既然莫关山在乎,他总是乐意配合。


所以说——


贺天脑子里不可控制的又蹿出另一个念头:如果,如果,如果万一莫关山要电话,只是因为想和自己好好吃顿饭,去庆祝第十五个纪念日?他正全心全意准备着,而自己毫无觉察,却只是讲调休冲突——是,莫关山从来不是斤斤计较的人,然而那是他看重的纪念日;他本可以和自己明说的,然而自己当时太过随意;此起彼伏的揣测翻滚着,将他的脑海变成了火山口,岩浆滚滚,灼热无比。


这世间,恐怕也只有莫关山独一号,有如此折磨他的本事。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
莫关山回了趟老家,父亲的大哥去世了,这位长辈在他父亲入狱后帮扶过他们母子,时不时寄些农产品,逢年过节再给莫关山塞上一百两块零用钱。想起那段艰难的时日,莫关山心中五味陈杂,家境变故让他早熟,一路往乖戾暴躁去,却又难得没有失却本性,如今有了份还算体面优渥的工作,能够让母亲无忧无虑享一点清福,倒真是——


倒真是多亏了贺天。


莫关山并不讳言这一点,甚至对此非常坦然,以至于贺天起初甚至怀疑自己是怀着报恩的心情而屈就的。天下恐怕只有贺天会有这样的脑回路,怎么看都像是贺天屈就他。


「你他妈怎么会觉得是我可怜你?」


「怎么不是,」贺天蜷在被子里,笑得眉眼弯弯,「莫哥,你不是怕我饿死?」


莫关山真叫他给气笑了,正要抬脚踹一下,没想到贺天突然掀开被子,跳起来就把他往床上拽,翻身压着他,手脚也开始不安分起来,「先给我解解馋……」


想起这些往事,莫关山心头没有太多酸涩,反而有一股释然过后的惆怅。贺天之于他,与他之于贺天,是完全不同的。贺天总是那样游刃有余、收放自如地表达着他的眷恋与依赖,自然是有他的底气与自信,无论自己的心是怎样奇形怪状的器皿,贺天总能如流体一般将它灌满。


只要自己给他一个入口。


而要将他倾倒出去,要么是将心打碎,要么是再给它一个出口。


出了机场,莫关山叫了辆车,往长途汽车站去,回镇上还要再坐一趟大巴。他估了一下时间,大概天黑之前能到,便打算先给大伯母打了个电话,接着再给母亲报个平安。掏出手机,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展正希发来的一个链接,不同点开就知道,是同学聚会的电子请帖,又往下滑了滑,没有贺天的消息。


莫关山不去理会心底那一丝如释重负的失落,联络过家人,朝马路对面早已等待多时的司机挥了挥手。




他不想去同学聚会,那里有太多打量的目光。


虽然有见一和展正希在前,但贺天和他似乎更受关注——这自然是因为贺天和他之间有更深的鸿沟——观众也一样怀着矛盾的心情,一方面怀着莫名的希冀期望目睹真爱发生,好比当代同性灰姑娘,一方面又想等着证明世俗之力难以抗拒,无论是门第或是同性。


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,莫关山更加觉得没必要了,他看了看日期,庆幸自己没有买返程机票,便简单地回了一句,「赶不来,不去了。」


发出去没几秒,立刻又回了:「去哪儿了?」


莫关山笃定屏幕另一面一定有见一盯着,一旦说什么也就等于都会被贺天知道。他犹豫了片刻,避重就轻地说:「家里有事。」


「阿姨吗?」


「不是。」想了想,又发了一条,「不大,麻烦。」


莫关山松了口气,这下他们不会再过问了,尽管实际上这些话是说给贺天听的,莫关山挑选了最含混的字眼,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去向,余下的就无须再提了。


中学时吵架他常把贺天拉黑,见一和展正希被迫充当了消息中转站,以至于见一忍无可忍,把手机扔到贺天面前,请他直接拿去和自己讲,不要再来拖别人下水。然而真正让他放弃这个习惯的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。


那回前脚吵架冷战拉黑一条龙,后脚莫关山就突发阑尾炎。他扛着没和母亲说,自己咬牙挺着,三更半夜独自去挂急诊,医生和他确认了三遍:没有人能陪你做手术吗?没有,没有,没有,我外来打工自由职业,没同事,房东不在,邻居不认识。


他咬着牙不肯低头找贺天。


没办法,只好临时请护工替他跑前跑后办手续。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,莫关山听着护工对小护士感叹,迷迷糊糊地望着走廊的天花板,闻着消毒水的气味,脑子里却想起贺天从前对他说,以后别一个人扛。


他却总在找机会证明自己并不那么依赖贺天,正如贺天实际上并不那么依赖他一样。这种较劲究竟是图什么,或许在爱情中寻找平等,本来就是天大的笑话。只是自己一直执迷于势均力敌的神话。


后来,是见一发现长时间联系不上他,打来电话,正巧护工接了,贺天才知道。


那天病房只有他一个。贺天顶着两个黑眼圈,站在病床床尾,攥着拳头,什么也不说,阴沉地像是来讨命。莫关山靠在床头,强忍着腹胀的不适,过了好半天,才吐出一句话,「你来了。」


贺天听到莫关山开口讲话,眼圈突然红了。


接着,他浑身哆嗦,像是努力吞咽着什么东西,倒吸了一口气,边朝莫关山走过去,边咬牙切齿地说:「莫关山,你他妈的别太过分——」


话没说完,一颗眼泪掉下来,正巧砸在莫关山的手背上。


「你他妈就是要我的命,是不是?」


不等莫关山回答,贺天半蹲下来,抓着他的手,把头埋下去,「我给你。你别再……」


莫关山知道自己也哭了,顶着创口的疼痛,俯下身亲了亲贺天的头发。


那时候他以为他们就此偃武休兵,韬戈卷甲,再也不会如此这般互相伤害。


事实上,会的。




「爱人回来了,情深如昔,但是情侣吵过第一次后永远知道,原来可以那样。」*


(语出《波斯少年》)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
「山山,找对象没?」


莫关山愣了一愣,搁下筷子,勉强笑笑,点点头。他正手忙脚乱地准备着如何招架后面的问题,没想到大伯母皱褶的眼角挤出一朵花来,给莫关山夹了块排骨,望着酒精炉攒动的蓝色火舌,自顾自地说,「这人哪,进一家门,出一家门,可不容易了。」


莫关山没由来地一阵颤抖,连忙拨了两口饭。


扪心自问,他想过贺天携手走过一生吗。老实说,三十来岁的都市男女大多还在犹豫徘徊,迟疑着眼前人,纠结着手边事,不愿也不敢将一生一世当成正经话来讲。莫关山一直以为,贺天是极聪明的,心思缜密,该说不该说的话,拿捏的分寸比他准。贺天从未说过什么山盟海誓的漂亮话,即便是意乱情迷、呢喃耳语之间,他似乎也总有一份自持清醒。


只是自己,时不时忘乎所以,发发天长地久的妄念;不过,虽比不得贺天,他却也有自知之明,从未开口向贺天提过什么。


莫关山拨了拨菜,免得糊锅,给大伯母饭上浇了些热汤,应了一声,「哎,知道了。」


大伯母拍了拍他的手背,「你大伯去世前还念着呢,」想起亡夫,她眼底泛起一些泪花,「说山山这孩子,吃那么些苦,可不得找个实心实意对他好的……」


锅里蒸腾的热气,熏得莫关山眼底湿润,他吸了吸鼻子,笑着劝道:「哪有。」




苦么?连同整个孩提时光,他的少年时代确实够得上用「吃过不少苦」来修饰,抛却物质上的困窘,被排挤,被欺负,被孤立,被陷害,被挟持,被暗算,好像一样也没落下。但莫关山却极少顾影自怜,反倒养成了好强敏感的性格。


这或许是他总在一些莫名的细节里格外介怀的理由,特别是面对贺天,他不希望任何一丝爱恋与眷慕出于施舍。虽然他时常和贺天讲,不给钱不干,贺天也从来不会跟他讨价还价,然而他从来没有真正开口找贺天要过一分钱。


两个人正式同居的前几年,他手头吃紧,房租全是贺天担的,他便一定要付物业和水电煤气。后来等状况好转,他第一件事便是把从前的房租全部打给了贺天。


「老子知道你不差这些钱,但我不欠你的。」


不料,贺天意外地沉下脸,「什么叫你不欠我的?你这是打算和我两清?」


莫关山对于贺天的不悦感到有几分莫名,「你他妈想什么呢?我只是不想搞得像是我白花你的——」


「我的钱,我想怎么花都行,」贺天抱起胳膊,倔强起来话也有几分幼稚,「我偏要花你身上,不服憋着。」


「你瞧不起我?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?」


「我他妈还想问你,」贺天狠狠撑住桌子,「那你呢?非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?」


他要自尊,贺天却以为他见外;他要独立,贺天却以为他逃避;他不愿意让天平过分倾斜,贺天却总当他在拒绝。然而,就算吵得翻天覆地,莫关山也从来不会说「那你他妈也站在我角度想一想」——他不想让贺天换位思考——他一辈子也无法按照贺天的逻辑去思考,他没有那样的家境,也没有那样的实力,再叫贺天照顾自己的心思,不过是在加剧他们之间的不平等。


贺天从来没有嫌弃过,也从未轻视过,然而他越是这样周全体贴,莫关山自己心里那道坎却越难以跨越。


把对自己无能的怨愤发泄给贺天是不公平的,每次冷静下来反思,莫关山总要被这种负罪感折磨,然而他想不出什么方法,能够一劳永逸地弥补,却眼睁睁地看着这缝隙伴随着一次次的争执越发深下去。


直到最终断裂的时候。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
「所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?」


「不知道。」


「和我有什么不好意说的,到底怎么办?」


「不知道。」


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?」


「不知道。」


见一听他回答得机械却并不敷衍,突然正色道:「所以,这次真要散伙了?」


话一出来,把旁边的展正希也吃了一惊,用膝盖撞了撞见一的膝头,皱了皱眉头。见一不以为然地回撞了展正希一下,大大方方地说:「怎么不能说,你看他反对了吗?」


贺天始终沉默,眼前的热茶,连眼睛也不眨,像是石化了。


「行了,我只管请你吃饭,不管感情咨询。」见一蹬着茶几边缘,往后伸了个懒腰,下了逐客令,「请吧。」


「嗯。」贺天抬了抬手,笑得滴水不漏,好像一下子活过来,客气地说,「多谢款待。」


「我送你。」


展正希刷地站起来,正歪在他身上的见一没回过神来,一闪身,差点儿摔下去。一直以来,贺天和展正希只算是点头之交,够不上聊天谈心,突然来这么一出,实在有些意外,贺天耸耸肩,拒绝道:「不用麻烦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」




无非是变着法把见一的话再讲一遍。


见一曾经说,贺天你这家伙看起来什么都好,也确实什么都好,但要找一个受得了你的,掘地三尺也未必有。那时候贺天只当笑话听,心底却明白见一所言非虚,然而彼时他和莫关山正是蜜里调油、以胶投漆的好时候,便道:莫关山没有我不行。自己从来都是那样自信,对待莫关山亦然:他笃信天底下再没有人如自己一般爱着莫关山,无论是爱的方式,或是爱的程度。外面的人纵有千般万般的好,都不及他对莫关山的零头。


是了,他爱莫关山,爱到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。好几次气到不能自已,他一抬头看见莫关山绷着下巴怒目圆睁的样子,无论脸上作如何表情,心底一瞬间就原谅了他。没有什么是他不能为莫关山做的,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给予莫关山的——贺天最乐于回味的时光,是他刚喜欢上莫关山的时候——那时候,莫关山是所有人的眼中钉,老师不喜欢,同学也讨厌,没什么人待见他,只有自己晓得莫关山的好。


莫关山是他一个人的窖藏,谁也不许知道。


后来莫关山渐渐地朝世人眼底的好里变了,慢慢地,也有了一些人缘,他反而有几分失落。他并不愿意用自己的付出来挟持莫关山——毕竟那些帮助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,若说付出,未免也太过夸张,从水库里舀出一杯水而已;而莫关山把仅有的一杯,都悉数交给自己了。


有一回莫关山给他熬砂锅粥,正在等锅开的档口,莫关山突然说,要是真到了世界末日,只剩下一碗粥,老子也把干的捞给你。还没等贺天反应过来,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,连忙嚷着让贺天离开灶台,不要过来添乱。


他见过太多人试图用一些好意来换取他的青睐,好在他向来慷慨,并不去揭穿他们的伪装,反而乐于成全。


偏偏莫关山这样全心全意、毫无保留地对待他,却又是那样固执好强,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。由此,贺天彻底陷入矛盾,他不知餍足地汲取着莫关山呈给他的一切,同时又因这样的爱意而备受折磨。


他不知拿莫关山怎么办才好。


有时候,贺天甚至有几分极端地想,要是莫关山出一场事故就好了,身败名裂,一文不名,谁都看不起他,只有自己,只有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他。




贺天出了门,正等电梯,展正希还是跟来了。


「不是要劝你。」展正希离他两步远,面不改色地说,「我知道你不会放手。」


展正希讲话独有一种平缓稳定的节奏,像是机器吐字,和见一截然相反。贺天侧过脸瞥了一眼展正希,仿佛他在说一桩废话。电梯叮一声响,贺天跨进去,回身和展正希摇了摇手,笑得礼貌周到,「谢了——」


就在门缓缓合上的瞬间,盖过轿厢里电子广告的音乐,展正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:


「你没他不行。」




到了停车场,贺天坐进车,盯着方向盘,一时之间无处可去。


他不想回家,只要一进门就忍不住揣测莫关山——他整夜坐在沙发上想了什么,他在准备饭菜的时候想了什么,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想了什么,他扔下一句话转身而去的时候想了什么——就如同一个盘旋在屋子里的幽灵,跟在他身后,稍微一动又立刻消失。


贺天打开手机,莫关山那一栏的消息还停在几天前,简单不过的回复:知道了。


他应该不会再把自己拉黑了——从前把自己拉黑的时候,他尚且还能冲上去把他堵在班级门口,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怎样——然而如今既可以随时打电话过去,自己却连打字的力气也没有。年岁渐长,到底是谁反而退步了?


打开键盘,贺天刚要输入,突然发现莫关山的状态栏变成了正在输入。


他眨了眨眼,以为自己看错了,再定睛一看,仍然如此。贺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,直到状态消失了许久,莫关山那边并没有发过来新的消息。


贺天把手机架起来,发动汽车,边开边等,绕着内环转了一整圈,莫关山的状态再也没变过。


把界面关上的瞬间,贺天觉得自己真的疯了,自嘲地笑笑,他实在想摇下车窗,把手机扔下高架摔个细碎。突然,手机嗡了一声,他猛地一惊,打开看,消息是见一发来的。


「聚会定哪儿,给个建议?」


贺天吁了口气,敷衍地回了一个,「再说。」


「红毛说不来。」隔了一会儿,又跳出来,「家里有点麻烦事,不大。估计就是不想来。」


中间隔了一个人,态度反而能坦然许多,贺天回问:「具体说什么事了吗?」


见一那边隔了一会儿,发过来六条时长五十九秒的语音,每一句都是到了最后才蹦出一个字:


「你。」


「他。」


「妈。」


「自。」


「己。」


「问。」


贺天哑然失笑,他想,他妈的,打就打。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
接到贺天的电话时候,莫关山正带着远方亲戚家的小侄子在镇上唯一一家肯德基吃快餐,他以为是家人催促,看也没看就接了。喂了一声,才听到对面沉静地喊了一声,「关山。」


莫关山差点儿把手机摔出去。他愣了几秒,按捺住突然加速的心跳,尽力若无其事地问:「有事?」


「你在哪里?」那边贺天应该是一个人在办公室,「我想和你谈谈。」


莫关山思索了片刻,干脆地说:「没空。」


「什么时候有空?」


「我有空的时候。」


那边贺天沉默了片刻,难得平和地说:「好。」顿了顿,「我在家等你。」


莫关山没有立刻答应,含混道:「再说。挂了——」


「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,」贺天抢道,「昨天晚上。」


莫关山眨了眨眼,莫名其妙,想了想,「昨晚?可能别人玩我手机吧。」桌子对面的小侄子吮着手指,把一块炸鸡翅往莫关山嘴边送,莫关山假装咬了一口,把小手推了回去,比了个嘴型,无声地说,叔叔吃了。


那边贺天挂断了电话。


莫关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,拿起可乐,喝了一大口。


虽然莫关山性格暴躁,但他其实并不讨厌小孩子,他耐心地等待小侄子把最后一点薯条渣吃完,领他去洗了手,然后坐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回家。夜风吹得莫关山有几分惬意,甚至忍不住哼起了歌。他没有忘记贺天的电话。但是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与贺天谈的。老实说,离开的这几天,他甚至都有些记不起当初是为什么会和贺天起争执的。


方才的对话是那么自然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
距离像一场大雪,把一切痕迹都盖在下面。但你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


他还爱贺天吗?


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愚蠢,除了爱,莫关山找不出什么别的字眼来形容他和贺天之间的关系。或许这些年下来,覆盖在上面的东西渐渐地多了起来,但底子仍然是一样的。某种程度上,他和十五岁的自己没有区别,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,面对贺天汹涌而来的情感,一时之间手足无措。


但十五年不会白白流走,而不发生任何改变。


躺在老家的通铺上,莫关山辗转难眠。他不知道冰箱里留下的饭菜贺天吃了没有,或者赌气扔掉,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家会如何打发夜晚。此刻是凌晨一点,贺天如果没有外出应酬,这会儿应该是睡了。在家人起伏的低鼾中,莫关山悄悄爬起身,批了外套,推开门,走到院子里。


镇郊的夜空黑也黑得纯净,繁星璀璨,一闪一闪,煞是好看。


莫关山想自己或许应该带包烟出来,然而又不愿意惊动家人,便轻手轻脚地来回踱起步来。


那天与贺天争吵过后,他一个人在沙发坐了一整晚。一整晚,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,无非是想与贺天未来该怎么办。幸好随后就收到了母亲的消息,才给了他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。毫无意外地,那天贺天回来以后他们又吵了一架。


莫名其妙,如果他们任何一个人稍微收敛一点脾气,或许都不至于如此难堪收场。尽管自己最后一刻突然气度非凡,温和地叫贺天赶紧去洗澡,然而,自己等了好几趟电梯,却没等到贺天追出门来。


贺天与自己,极少坦诚布公地谈过什么,总是两个人相互猜测摸索,折腾得筋疲力尽,才寻到平衡。爱一个人,总以为他是无尽宝藏,挖到底,大抵也是尽头了。


莫关山打了个哈欠,忽然觉得一丝睡意袭来,便准备躺回去。


这时候,电话突然响了。


半夜会突然给他打电话的,除了少数难缠的客户,就只有贺天。




莫关山接了,但是没出声。


以前贺天就曾经半夜突然给他打电话,一句话也不说,任由自己骂了一通。第二天问他,他也只是嬉皮笑脸岔过去了。直到两个人真正住在一起了,他才知道贺天睡得极浅,身体稍有不适就会连夜噩梦。


「莫关山?」贺天试探地喊了一声。


莫关山沉住气,仍旧没说话。


对面的贺天轻轻叹了一口气,也陷入了沉默。


时间一秒秒地跳过去,莫关山突然扑哧笑了,他们终于也有两厢无言的一天了吗?


「没什么就去早点睡。」莫关山低声说着,突然想到方才的念头,便又问道,「你他妈不是做梦了吧?」


一吐脏话,莫关山又变得像贺天所熟悉的那个莫关山了。贺天低低笑了一声,大方承认了,「是。我梦见那会儿咱俩在街头被一群人追着跑——」


「然后你抓着我的手,就一直往前跑。」


莫关山鼻尖一酸,「你这狗鸡……然后呢?」


「一直抓着,没松开。」


贺天的声音已经有些浑浊,莫关山能想到他强撑着不睡的样子,喉咙涩得张不开,只能笑了一声,催促道:「好了,你他妈别想了,快睡。」


「不……不行。」


贺天像是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,声调也变了。




展正希说的没错。他没有莫关山不行。


在旁人看来,似乎总是莫关山依仗他更多,多数时候或许如此;然而,在最为紧要的时刻,总是莫关山拽着他——就像那时候,莫关山抓着自己的手腕,在小巷里没命地跑,贺天始终觉得,他们似乎跑出了一种亡命天涯的意味:全世界在背后追赶着他们,除了彼此,什么也没有。到后来终于甩开了那群人,他们气喘吁吁躲在角落里歇息,莫关山扶着垃圾桶,口鼻淌血,他当时吓得魂都飞了一半。


不准你有事。


他把莫关山抱在怀里,紧紧地抱着。世界宛如汪洋,他们是唯一一叶扁舟,除了抱紧彼此,他们别无他法。往事历历在目,答案却要时隔多年才能看清:从一开始,命运就没有给过他更多的选择,除了莫关山,只有莫关山。


贺天突然坚定地说:「你在哪儿,我要来找你。」


对面的莫关山沉默了几秒,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,仍旧是从前的语调:「说梦话呢你,睡吧。」


只留给他一串忙音。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
帮助家人料理后事,莫关山忙得脚不沾地,然而或许正是这忙碌,使他能从与贺天的种种种摆脱出来,得以喘息片刻。参加过最后一桌流水席,莫关山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镇上的旅馆,倒头便睡。


然而这一觉他睡得并不踏实。


往日的回忆以一种奇特方式来回切换,前一刻他在小学被人排挤,下一刻他在高中教室挑灯夜读,尽管贺天并没有出现在画面里,他却仿佛无处不在。他静静地凝望着自己,打量着自己,自己在变换的场景里来回躲藏,他却好像一眼就能捕捉自己的存在。


无论自己在何处,贺天总在那里。


莫关山猛地坐起来,抹了抹额头的冷汗,长叹了一口气。刚重新躺回去,手机突然嗡了一声,莫关山拿过一看,出行提醒。他无奈地叹了口气,爬起来冲个澡,收拾一下准备赶飞机。


上路前莫关山特意下载了好几部爆米花电影,为的就是打发回程的时间。事实证明,效果一般,再离奇无聊的情节,总能冒出三两个细节让他想到贺天。


贺天像一块磁铁,把所有细小的记忆琐屑都吸过去。


下了飞机,莫关山习惯性地上了二号线,坐了几站想起来,自己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下了,又一回神,不免觉得有些可笑,自己竟然还想着先回家去——如果那够得上叫作「家」的话——母亲并不知道自己和贺天翻脸的事,此时再贸然折回母亲那边去,一定也让她疑心。莫关山扫了一眼腕表,九点半,他抬眼看了一眼沿线车站,打算挑一站下车,先找家旅馆再说。


下一站是换乘站,涌上来的人不少,莫关山起身给一位孕妇让了座,正要往车门走,被人潮一推,再转身,竟然和展正希四目相对。


对方大概是刚加班完,正举着手机和见一通话,看见莫关山,下意识地喊了一声:「红毛?」


紧接着,见一的声音穿过轰隆作响的轨道回响,直冲二人面门:「什么!红毛回来了?!你把他盯住,千万别让他跑了!」


这一声嚎,周围人纷纷侧目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莫关山。


展正希尴尬地咳了一声,挂断电话,看着莫关山,点了点头,算是正式打招呼。莫关山在心底翻了个白眼,看来他今晚必然是要和贺天碰面了,幸亏车厢嘈杂,免去了和展正希交谈的麻烦。


「回老家了?」展正希看了一眼莫关山手上拎着的两个纸箱,里面支支棱棱地塞满了熏肉、粉条、猪皮、血豆腐,还有两只腊鸭,露出四只脚蹼。莫关山弯下腰,坦然地要拎出一袋风干黑枣和两捆粉条,预备递过去。


「……」展正希犹豫了片刻,「我们平时不怎么——」


「哼,也是。」莫关山倒是也不客气,又重新放回去了。


没想到展正希把后半句话说完了,「不像你跟贺天还开火做饭。」


「下个厨房而已,」莫关山哧笑了一声,「说得像……」


像过日子似的。


两个人又沉默了片刻,仍是展正希先开了口:「你那天找我要阿姨的电话,是因为和贺天吵架了么?」


莫关山没说话。


「那天我们和他吃了个饭。」


看来他们是都知道了,说没想到闹得满城风雨是假的,莫关山正等着展正希继续往下说,没留神地铁已经到了。跟着人流挤出车厢,通往出口和换乘站还有一长段路,扶梯塞得满满当当,他们便走了楼梯。


「有时候,」莫关山走在展正希后面,「老子还挺羡慕你和见一的……」从小一起长大,家境相似,一路走过来平顺安稳,这些话说出来有点儿像拍马屁,莫关山咽了口唾沫,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。


展正希继续往前走,头也不回,抛下一句:「是吗?我还羡慕你们呢,没用我们那么长时间,不也走到这一步了吗?」




出了站,隔着一条马路就能看见公寓大楼,几百个密密麻麻、或明或暗的小格子,有一只是属于他们的。


莫关山不开车,上下班都乘地铁。贺天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以后,如果比自己晚出早归,都会特地在窗口望着。特别是夜半归来,莫关山一出地铁口,抬头看那个窗格亮着灯,就知道贺天肯定是坐在窗台上,一边抽烟,一边等他回去。


念及这些细小的琐事,莫关山兀自笑了笑。


想通只是一瞬间的事。


他爱贺天,但这种爱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早一步,从少年意气中拔脚,踏入了日常生活里。如果说他们还陷在当年的心境里,为自尊和公平计较着自己该如何付出才配得上对方的爱,那么,现实已经走在了他们前面,将他们安顿在最最普通的日子里:柴米油盐,细水长流。


千辛万苦跋涉数年,只是为了路尽头那一盏为自己点亮的灯。


莫关山拎起纸箱,朝公寓走去。


走到门口,莫关山深呼吸了好几次,伸手敲了敲门,没人应。贺天还没回来。这下,他反而松了口气,把包放在箱子上,席地而坐,或许是精神终于放松了,莫关山头一歪,竟然睡着了。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
贺天这一周每天都加班到深夜,今天也不例外。靠工作把情绪挤压到最低,再欺骗自己无动于衷,算得上是万能灵药。


上次莫关山挂掉电话后,贺天靠着床头,翻出家里所有的烟,一支接一支地抽到天亮。虽然他从前作过许多心理预期,然而他并没有真正严肃地考虑过分开的问题。假如,假如莫关山身边有了别的什么人,比自己更能让莫关山幸福快乐,那么他或许是情愿放手的——


这种假设并不是一种全然的幻想。他比谁都知道莫关山是一个值得珍惜的人,自己之外再有谁爱他,也不奇怪。


如果有办法能让你所爱的人幸福,即便这办法是自己起身退场,又有什么关系?


这样无私无畏,他倒不是没想过,自以为可以为莫关山做一切事,只是从未料到,离开他也算在「一切事」之内。


贺天走到电梯间,和晚班保洁走了面对面,她习惯性地和贺天打了个招呼,「贺先生回得晚呀。」


贺天点了点头,正要跨进轿厢,「嗯。」


「莫先生出差回来了哇……」


贺天听了,勉强露出一点礼貌的微笑,话没说完,电梯门便阖上了。大概那天她下班晚,正好撞见莫关山离开,才会做出这般猜测。大楼里物业勤务,或多或少都看出来他和莫关山之间的关系,却鲜有人打量揣测——这曾是他决心把「家」安在这里的原因。


电梯里换了新的家政广告,图片里其乐融融的照片,让贺天觉得呼吸有些困难。


他突然想起中学时代那个多舌的英语老师,总是不厌其烦地问,House和Home的区别在哪里?


没莫关山的广厦万千只是House, 有莫关山的才算Home,公共宿舍也算,临时板房也算,流落街头露天睡马路都算。


只要有莫关山。




出了电梯门,贺天习惯性地左转,走了几步,站住了。


门口蹲着一大团黑影,那轮廓他绝不会认错。


他屏住呼吸,生怕弄亮了声控灯。心脏突然在胸腔里狂跳起来,砰砰地撞得他耳膜生疼。好不容易轻手轻脚挪到了门口,贺天借着一点微光,看着莫关山歪着头睡着的样子,一时间连呼吸都不会了。


从前两个人异地,每回都是他下了飞机直接来找莫关山。只有一次,时间实在赶不及,他先跟莫关山打了招呼,直接去他住的地方。那时候莫关山刚出来打工,没什么钱,租的是城中村里的小阁楼,连卫生间都是公共的。因为地方太偏僻,他怕贺天找不到,就让贺天去路口和自己碰头。没想到机场高速路出了交通事故,堵了几个小时,等贺天从出租车上下来,已经过了零点。


天寒地冻的一月深夜,打了一整天工的莫关山,竟然还在那里杵着,然而他实在熬不过疲倦,头一点一点的,靠着电线杆子,就那么站着打起了盹。


贺天冲过马路,跑到莫关山面前,他都没有醒。


昏黄的路灯下,他看着莫关山冻得双颊通红,均匀地呼着鼻息,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,伸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脑袋,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。


莫关山迷迷糊糊,冷不丁被人一搂,吓了一跳,奋力挣扎,可贺天用尽全身力气抱着,根本没脱开。


「贺狗鸡……老子……老子要被闷……」


贺天却在他头顶笑起来。


「你……笑他妈……笑……」莫关山终于露出脸来,得空喘了口气,贺天却没撒手,把头往莫关山脖子钻了钻,「有什么可高兴的你笑成这样?」


贺天抬起脸,凑到他耳边说,「莫仔,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?」


莫关山耳朵顿时熟透,狠狠撞了贺天一把,「去你的!」


「我不去,」贺天无赖起来,莫关山根本拿他没办法,「有你我哪儿也不去。」




这么多年,贺天发现他的心情依旧如此。


他蹲下来,伸出手,轻轻扶正莫关山的头,然后一把将他揽在怀里。莫关山猛地惊醒过来,挣了两下,才发现是贺天。他伸出手,象征性地抱了抱贺天,拍拍他的后背,「行了行了,先放开。」


「再抱一会儿。」


「老子又不走。」


「那也不行。」


「起开,老子屁股要冻掉了。」


莫关山维持气氛的方式只有一种,那就是破坏气氛。贺天扑哧一声笑了,这才松开手,把莫关山拽起来。两个人四目相对,看了好一会儿,莫关山才别开目光,轻轻踢了踢贺天的鞋帮,「快开门。 」


贺天没动,盯住莫关山,一字一句地问:「不走了?」


莫关山不耐烦,直接从贺天兜里摸出钥匙,自己把门开了,踢了鞋,扔下包,这才回头看了贺天一眼,笑了笑,「老子看你表现。」




(此处应该有车,然而没有。)


——————


两个人收拾洗漱完,天都快亮了,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,只是沉默着。这两天心里有过许多的揣测与盘算,忏悔与反省,到了真该开口坦白讲一讲的时候,倒是不必再说了。


贺天翻过身,看着莫关山盯着天花板的侧脸,问:「这两天你——」


莫关山歪头看了他一眼,「回老家。有个照顾过我家的亲戚去世。」


「箱子里是带回来的?」


「嗯,」莫关山像是想起了从前合好的必经套路,自顾自地笑了一声,「这次不炖牛肉,腊鸭焖饭吃吗?」


贺天没脸没皮地眨了眨眼,「你开个窗子,放西北风进来我都喝。」


莫关山别过头,强忍着笑,伸腿踢了他一脚,打了个哈欠,眼睛又快闭上了,「困死了,我再补个觉。」


或许他应该道个歉,贺天看着莫关山渐渐沉入睡眠的脸。或许等明天,或许等下个月,或许永远也不需要。亏欠是相互的,伤害是相互的,因为爱也是相互的,如果他们不该去计较,那只是因为从一开始这便不是需要计较的。


爱情不是至高无上的神契,或是轰轰烈烈的誓言,不是千军万马、兵临城下,他们无需拿出舍生取义的大无畏去和全世界对抗;他们也无需把爱情变成一道难解的多元高次方程,牵扯了无数变量,非要手忙脚乱算到焦头烂额才能罢休。从那些极端又复杂的假想题里跳出来,他们不再需要一个非常时刻来证明对方的重要。回到现实中,他们不过是车水马龙、红尘滚滚的俗世间,又一对普通又坚强的平凡爱人而已。


贺天看了莫关山一会儿,也有点儿困了,起身拉过遮光窗帘,重新躺莫关山身边去。迷迷糊糊之间,贺天突然想起从前初中那篇课文,渔人穿过漆黑的山洞,尽头豁然开朗,却不是奇伟瑰怪之景,只是一片屋舍俨然,良田桑竹。


他和莫关山在暗中摸索着走过去,也终于来到了这里。




—完—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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